甘南文学博客作品精选

一个矫健的女人，曾经从这片荒原上飞奔而过。她的长发随风飞扬，兽骨和石子儿串成的项链嚓啦作响，敲打着她丰硕的胸部。山花在她身后一路铺陈，直达白云飘拂的天际。

    而我在白石崖看到的，只是她留岩石上的足迹。

    白石崖离羚城合作市不远，当天即可往返。

    清晨搭去往临潭的班车向东，颠簸三两小时，看见路旁完冒学校的土墙边，弥勒佛模样的胖校长已等候在那儿。胖子是我的藏族朋友，他的行囊里装着煮熟的羊肋条和啤酒。

    向北，向上。经过一个藏族村庄时，每家的狗都叫起来。“巧德冒！”“巧德冒！”胖子大声与村巷里的人们打着招呼，意思是说“你好！”“你好！”于是，那些狗便默不作声了。

    穿过村子，进入簸箕状的大山之腹。白石崖由中间高、两边低的三座山岩组成，虽然不是纯白色，但在墨绿色的群山中还是格外显眼，远看恰似一个巨大的象形“山”字。

    那天是农历六月初一，朝山的人很多。他们在山岩下煨起滚滚桑烟，一边呼喊着，一边抛撒风马纸片。纸片蝴蝶般翻飞，落在夏季的草地上如同积雪。

    胖子要我分享一下他的发现，领我攀到了白石崖后面。那儿是一面缓坡，崖顶与背后青山连为一体，而前面是悬崖，垂直高度约莫有三十层楼高。在中间最高峰，草地与岩石相接处，胖子指着一块裸露出来的平坦岩石说：

    你看，你外婆的脚印！

    灰白色的岩石上，深深嵌着一只脚印。脚形微胖，五趾岔开，脚掌上的纹路清晰可辨。经大致测量，其长度可穿三十八码女鞋，宽度嘛，恐怕如今的鞋店里难以找到适合的型号。我想，她也许应该试试牛皮束鞋——将泡软了的牛皮边沿用皮条穿起来，束成脚的形状，然后钉上鞋底、接上鞋靿即可。那是我小时候常穿的真皮靴子，里面塞上青稞草可以安全过冬。

    我对胖子说，这是你外婆。看她野的，整天疯跑，脚丫子都跑散了。

    可以想见，当时的“外婆”年轻健美，跑起来步履如飞。脚尖前方，有一尖状凸起的石块，无疑是脚丫带起的淤泥。

    那么，附近有没有另一只脚印呢？应该有吧，只要揭开松软的草皮，一定会满足我的好奇心。可是我压抑了一时的冲动，也没有对胖子说出来。

    胖子是个细心人，他说，其实她不是在山顶奔跑。当初这里可能是一处河床，难说也是一片海滩——没听说吗，整个青藏高原，曾经就是喜马拉雅古海？

    我说，那么，你外婆可能是在打鱼。

    我外婆不吃鱼，胖子不悦地说。

    我才想起来，他的民族是忌讳吃鱼的。于是就说，她可能和你外公在散步……兴许她是个浪漫女人，那天约了另一个男人。

    胖子反而得意地说，那当然。只有你们汉人，一辈子会吊死在一棵树上。

    那个花草丰茂的山谷，便被我们命名为外婆的山谷。

    在那山谷，让我感兴趣的不止一只脚印。

    胖子说，山谷里还有一匹金马驹，隐藏在光影里。清晨和黄昏，老人们会在太阳的斜影里看到它一闪而过的身影，甚至能听见“哒哒”的蹄声。它也会出现在朦胧的雨雾里，从东到西，从西到东，不停地奔跑撒欢。据说地质队曾经很感兴趣，只是他们带着仪器来了几次，什么结果也没有。

    有些东西，你是没有办法抓住的，胖子说。

    山谷里还有一种神秘植物，谓之无影草，医治骨伤有奇效。胖子说，那细如韭叶的草会转色，周围的草是黄的，它显现的就是黄色，周围是绿的，它也是绿色。只有在雨后彩虹出现的时候，它的叶片会映现彩虹的颜色，但也是一闪即逝，难以捕捉。

    有一种方法可以找到无影草。媒介是一种鸟儿，小如蜂鸟，在灌丛里筑巢。在它准备孵卵的时候，人们找到鸟巢，拿铅笔在蛋上划一道细细的印痕。小鸟回来，以为那只蛋可能开裂了，就急忙衔来无影草贴住划痕。因而手脚足够敏捷的人会跟踪那小鸟，找到无影草的所在。只是如今，连那作为媒介的小鸟也没人可以辨认了。

    我笑而不语，因为怀疑那些说法的可信度。胖子说，你认为你所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？囊！

    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外语来。接着他说，我们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三分之一，另外还有未知的和不可知的部分。

    过了两个星期，我带了家人同去朝拜外婆的山谷。由于已熟悉地形，没去打扰忙于应付“普九”验收的胖子。我们带了足够的石膏粉和水，将外婆的脚印完整地拓了下来。

    正当我们埋头那精细的工作时，一个牧人晃荡过来，不屑地说，那有什么，才一只脚印。他用嘴指着另一侧山谷说，那儿有块大石头，一座房子那么大，上面全是小孩的脚印。老人们说过，那是小仙童们跳舞的宫殿。

    小仙童们跳舞的宫殿！我不知道在那氤氲着白色雾霭的山谷里，还“存在”着怎样金碧辉煌的楼阁亭榭。

    白石崖岩壁之下，朝山的人们点燃桑烟的地方，保留着不少早年的铜钱和碎银子，没有人会去翻动那些东西。白石崖的岩缝里栖息着许多灰鸽子和红嘴鸦，朝山的人们抛撒给它们的粮食在岩壁下茂盛地生长，我们第二次去的时候，青稞已经抽穗了。（原载《散文》2010年12期）